「餓」的台語是「iau」。通俗台文泉文把「iau」寫成「夭」「飫」。「夭」是早期的寫法、「飫」是近期「2.0」的寫法。全盛時期的歌仔冊大多都寫「飫」、有些流行歌詞也跟着寫「飫」。
但如果你有接觸過華台教育部編出來的辞典或教材、你可能有發現他們把「iau」寫成「枵」。但「枵」字是从哪來的、還有、「飫」字原本用得那麼穩、華台教部的學者怎會用「枵」來替代「飫」呢。
簡答之、是因爲「枵」是「iau」的「本字」囉。
「本字」又是啥。「本字」剛好是華人學者和華化學者(下稱「華學者」)認爲「不用定義的那種概念」之一、但从他們的論文當中、我們大概可以揣測他們的美意。凡是某台語辞「甲」跟某「漢語」辞「乙」有同源關係(就算甲不源自乙)、而「乙」又曾經在古今任何一本「中原中文」的古籍或字典裏以某漢字「丙」的模樣呈現、那麼「丙」就是「甲」的「本字」了。
至于「漢語」是啥。「中文」是啥。這些也是「不用定義的概念」囉。而「同源關係」是一個來自現代語言學的概念、但華學者(尤其是「國文系」背景的)大概常嫌現代語言學用來証明同源關係的方法太厚工、于是開了一條捷徑─只要台語辞「甲」和漢語辞「乙」在「中古漢語音韻」的架構裏面有相對應(甚至只要接近就好)、而且語意上沾得上邊、那就當做是同源了。
以「枵」寫「iau」就是出于這樣的邏輯。「枵」字在漢文當中是一個很邊緣的稀字。除了星座名「玄枵」之外、過去兩千年有多少「會寫漢文的人」(就如你我是會寫北京文的人)懂得運用「枵」字來表達「餓」或相關的意思呢。以使用率來看、比例顯然低之又低。再說、連篤信「語系」理論的學者自己也認爲、台語所屬的「閩語」次語系是在唐代之前就从「漢語系」分裂出來的。既然如此、明清時代才在「中原」傳開的漢文用辞、與台語有何干。
華學者不顧這一切。在他們眼中、既然台語「iau」跟《康熙字典》裏某字「聲韻調對應、意思相近」、那就定案了、「枵」就是「iau」的「本字」、然後、管你民間原本是怎寫的、我可能連在辯証「枵」字的文章裏都不會屑你民間的用字一顧。我反而會把「民間」兩字當做「民間讀書人編的字典」的簡稱、从此雖然只翻字典和「中文」典籍、但又開口閉口「民間、民間」、打造一副獨尊平民的外表。
華學者「証實同源關係⋯的動作」很草率、但這可以先不談。台語「iau」和漢文「枵」在音理上真的對應得很整齊、語意關連性也不牽強。這已經不是一般「本字先生」那種「乱鎗打鳥」的碗糕了。問題是、就算「iau」跟「枵」的淵源關係真的成立、那又能代表甚麼。
《水台文》系列今年五六月介紹的「漢緣字」概念、跟華學者的「本字」雷同、但比較狹義、而且有相對嚴謹的定義。「漢緣字」在台文裏面不是沒用的。台語・學老語(Hóh-ló 語)向來就向漢文(~文言)取東取西、造成台文有相當高的漢文成份、可以說是「你中無我、但我中有你」。因爲漢文是台文的一部份、當我們把通俗台文的「英皆」改寫成漢緣字「應該」時、這是不是太過霸道可以另外討論、但至少同時也是在暢通台文內部的系統性、同時也讓台文廣泛的跟周邊的北京文、日文、粵文稍稍「小小三通」接一下軌。
這就是「漢緣字」的益處啊。照「理」說、這就是華學者所說的「本字」的益處。
但「枵」這種罕見于實際漢文文献的邊緣稀字、既沒有暢通台文內部系統性的作用(因爲台文本來沒這個字)、又幾乎沒有與周邊語文接軌的作用(比如粵文日文都沒用到「枵」)。
再說、「本字」何以爲「本」字。在華學者插手搞台文之前、「枵」字从來沒被拿來寫台語「iau」。「夭、飫」兩字反倒「約定俗成」被整個通俗台文世界拿來寫「iau」。目前出土最古早的學老文文献是一五六六年版本的《荔鏡記》(陳三五娘)、「iau」在當中就已經被寫成「夭」、距今已經四五〇年。可見「iau」原本是寫成「夭」、爲甚麼華學者不認爲「夭、飫」是「iau」的「本字」呢。
這樣問好像有一点好笑。「飫」明明就是「方言字」嘛、怎可以跟正經的「中文字」平起平坐。但更好笑(或更不好笑)的是、華學者同時也挖了一大把或古或今的「方言字」來注入台文。有的他們當做是台語某辞的「本字」、像「踅」「囡」「儂」(但後者沒被華台教部委員會採納)。有的則是台語某辞的「替用字」、像「啥」。
㊟華學者分別用這四字來寫「séh」「gín」「lâng」「siáⁿ」。「Séh」的通俗寫法不穩定、有「雪、栖、洒、迺」等。其他三字寫成「囝」「人」「省」、通俗寫法又一致又一貫。
平平是「方言字」、爲啥「踅」「囡」「儂」可當做「本字」、但「夭、飫」(民間原「本」用的「字」)却必須無聲無說被淘汰呢。多看幾個案例、暗規則就浮現了。差別是「踅、囡」是「中原」(長江流域或以北)的方言字、而「夭、飫」是南蠻鳥字。
這麼暗的暗規則、「讀過書的人」自然會先想抗拒。但華學者真的就是以古今「中文」的字典爲基準、而他們用的字典雖然有收方言字、但只會收長江流域或以北的方言字。漢文字典裏的「囝」字性質上大概是一種「火星字」、但就算他是當時閩人自己用的方言字、也只是因爲被一個旅閩的中原學者看上了、才能走進字典。
再看華學者試着注入台文的「外江方言字」。他們果然都从來不進口客語或粵語或越南語的「方言字」(或「喃字」)、而一概只向「中原」取字。做人何必這麼「靠北」呢。
㊟這種重北輕南的心態、可以跟閩粵籍四九人(~「外省人」)在泛藍政黨裏的地位來並列對照。
談到華學者所信的「本字教」、蔣化慈先生曾驚訝提問、相關的委員會不是當時都沒收容「本字派」嗎。畢竟當時是陳水扁做總統、而整項工程由鄭良偉主導。
其實就我有限的了解、華台官方介入台文的書寫是从一九九五年「閩南語本字研究計畫」開始的、而且該計畫跟扁時代的工程之間沒有實質的切割或斷層。有興趣的人可以搜尋一份官方 PDF:〈臺灣閩南語漢字之選用原則〉。
但無論政治和人事背景是如何、在中華主義的蔓延之下、不只是所謂的「本字派」才有在信「本字教」。一般「所謂的本字派」是像 FACEBOOK《河洛語・台語正解》 專頁那種「國寶」。他們認爲台語是「中國」古代皇室講的語言、認爲「河洛人」是南遷的古代貴族的後代云云:『古漢人講河洛語﹗』整個活在幻想裏面。潘科元先生〈「台語漢字本字派」个盲點〉一文充份点出了他們的盲点。
好玩(或不好玩)的是、所謂的「本字派」只不過是程度上比正牌華學者更迷戀本字而已。「本字派」的基本信仰是、『台語每個辞素(~辞)都有「本字」、只是看人類找不找得出來。』華學者的基本信仰顯然沒有太不同、只不過相當部份的華學者有着現代語言學的背景、所以心中有尺、懂得排除「真的太扯」的本字想像。至于「本字是啥」「本字的意義是啥」「本字是台語的甚麼人」、一般的華學者好像不會去碰這些主題。蔣爲文先生也許會从一個「脫漢」的角度來「擦撞」這些主題、但照理說他早就無法算是「華化學者」了。(他好像也爲此付了相當的職業代價。這應該不是巧合。)
華學者的信仰濃度和學術素質不一、所以在華台教部閩南語委員會的用字抉擇當中可以看見「相對本字派」和「相對非本字派」之間拉扯的痕迹。「Hō͘」(乎)、「ná」(那)、「tó」(叨)被定成「予」「若」「佗」就是反映了那種「沒本字就硬配個字給你」㊟的情操。「Lâng」(人)沿用通俗寫法「人」而沒被定成「儂」字、說不定是靠幾位「非本字派」或「相對非本字派」的委員大力辯護才守住的。
㊟這種每個辞素都必須想方設法配個「本字」的心態、是不是很像傳統社會「女大當嫁」的觀念﹖
「本字信仰」不是在真空中產生的。在所謂「本字派」的史觀裏、台語人的祖先是古早古早黃河洛水一帶的上流士族、在某場「五胡乱華」當中逃到漳州泉州之後、世世代代保育着一套正宗的「華夏文化」「中國文化」「漢文化」。明末以來携寶渡台、二十世紀又幸免文革的浩劫、成爲中華正溯的終極寶藏。「本字信仰」正是建立在這種史觀之上、但這種史觀並不遠離今日台灣人的主流史觀。資訊吸收量較高的人也許都會跟你說台語人的血統同時也來自「平埔族」和「越人」(好模糊、好支那本位的辞兒喔)、但一般知識份子也好、正牌台語學者也好、大家對于「平埔族」或「越人」或台語人的父系母系先人在「海峽兩岸」的中古史或遠古史、幾乎都是一片空白、不如一場血淋淋的赤壁。我們自己想到都怕、有不少人从此就躲回「美麗島四百冬」的框框、小心翼翼的拒絕讓「我們从哪來」這個主題溢出這個預設時空框框之外。
但部份華學者信的「本字教」、部份華學者的「台文漢文華文一體觀」、部份華學者的「與北京文接軌至上」等基礎「台語觀」問題、全是主流「華台」社會的問題。華學者雖然有意或無意(應該後者居多)在帶領我們寫「中式台文」、但同時中式台文也比較符合受過中華教育洗禮的民眾對台語的想像。而學者當初也是一一从如此的民眾當中脫穎而出的。
中式台文是中華植民的一萬個後果之一、但中式台文的採用同時也在加深華植。中式台文的由來不是重点。如何解放台文才是重点。如何讓台文在獄中存活、可能是更急切的重点。當然、有人認爲中式台文是台文的救星、因爲現在是中式的時代、或因爲這是個中式的宇宙、⋯
如果你是華派或「政治台獨、文化中華」(政治跟文化最好是可以這樣切割啦!)、你大概只會覺得這個主題是一場「空轉」、然後轉身自我感覺良好趣。
夭若準咱是「政治台獨、文化台獨」、夭是普世價值觀卡透个海外人士、咱愛問看是按盞民間寫四五〇年个「夭、飫」(iau)字、今煞會用得對「中文古籍」內面挖(ó͘)一字「太空字」出來代替。勿講『免計較、有共通个字通寫着好世啊』。咱早着有共通个字通寫、已經寫四五〇冬啊!是咱乎人洗腦即變不知。中式台文當然是破植(㊥ 解殖)个對象。只項無卜破植、叨一項即卜破植。